传统上,不锈钢的雕塑表现多因其冰冷、无机的媒材,呈现出坚硬的现代感与工业化的理性特征。艺术家郑路则透过镂空化轻、无形之形的创作语汇,将个人生命经验融合中国哲学思考,反思现代生活的价值观,将温热的道家思维注入不锈钢创作,企图以无箭之弓直指浑沌生命的出口。
1978年出生于内蒙古的郑路,是在一个书香世家长大,因此他从小就在写得一手好字的祖父与诗歌文学造诣极深的父亲两人的薰陶之下,奠定传统文化的深厚基础,更早早为其日后的创作思想主轴理出一条有别于其他同龄艺术家的道路来。虽然他与其他人并无二样,也曾经历过叛逆的青春期。有趣的是,面对这样的过渡,郑路仍是选择以文字来抒发他的情绪。看看他16岁所写下的这首诗《蜉蝣》:
「我被那根线牵着在飞
日复一日痛楚不安
被牵着在飞在飞 日复一日形同偶戏
向往身边鸟儿扯断这根线
像她们一样就要挣脱
即便会粉身碎骨不断挣扎挣扎
终有一日挣开线后
我才发现
我又成了风的傀儡」
清楚地表达自己青少年挣扎求去而不得的心境。在这样的背景下,郑路以文字作为其艺术创作探索之母题,显然早已命定。时隔十数年后,此次展出的《蜉蝣》一作,郑便路沿用这首诗的楷体,运用电脑输出的方式转移到不锈钢打造的蜉蝣翅翼,远看逼真如交织的轻薄肌理,蜉蝣的身躯,郑路则刻意以墨的流动取代。随着灯光映照作品,诗句便会重叠投影在墙上,形成极为特殊的视觉效果,不仅是郑路最真实的生命感受之呈现,也让传统与当代的对话得以延续下去。
进入鲁迅美院雕塑系后,郑路开始接触到传统雕塑工艺的训练及养成。到毕业制作时,郑路已经有意识地将中国书法以类似转印的方式,将之黏贴在人物雕塑上,打破了平常惯见的型塑方式。鲁迅美院毕业后,郑路顺利考上中央美院雕塑所,得以学习到在工艺之外的概念厘清。至此,如何让中国文字的形意具体落实在创作之上便成为他的首要之务。最初郑路选择钢版,犹如书画挂轴般呈现,只是钢板上的书法却被一个个切割出来,形成镂空的的视觉效果。而那些被切割下来的文字,则集体被压缩成正方体的物件。两相映照之下,挂轴之上只留下字形,却毫无字的实心;反之被压缩的正方体却字字皆为实体,于是在共享均分的文字意涵之下,冰冷的不锈钢材质隐然也透出一丝历史的微温,现实与虚幻仿佛时而并置共存,时而交替更迭,合奏出一曲谱式源自悠远余音的当世颂歌。
形意兼备,以留白为叙事
2005年,郑路获得法国LVMH集团所举办的「向印象派艺术致敬」青年艺术大赛,不仅为其打开更为宽广的视野,也让他必须进一步思索往后的创作面貌该如何寻求突破。毕竟,中国文字具有强烈的阅读指涉特性,如果避免让观者过于沉溺文字的内容里,却忽略掉与创作形式结合的互动关系,对于艺术家来说无疑是种缺憾。因此,郑路为了使作品所传达的意义与意境兼备,以轻薄的不锈钢版取代了早期所使用具有一定厚度者,消解了材料本身的体积与量感,同时加入更为精细、繁复的工序,以体现「无形之形」的创作概念。
在2009年所发表的「读空」一展中他便表示:「我选择的这种雕塑形式或简单说『镂空』的形式,与常规雕塑相比而言,在工序和工作量上要付出很多。除了雕塑传统工序翻制打磨外,还要采用描制绘图、电脑制图、激光(雷射)切割、拆分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汉字。再以大量的手工劳作,将一个个汉字焊接成型,并打磨成品。」而透过这样多重的手作过程,郑路仿佛成为一个印书人,小心翼翼的把传统的文化遗产,以最当代的形式流传下去。
至射为不射,以物言志
从三年前起,郑路开始接触到西方式的射箭运动。随着他越深入了解,才益发明白中、西文化的根本差异,也诱发他新一系列作品的灵感。一如他在创作自述时说到:「竞技箭术之射,在于锁定赢的目标,偏离便是输。而所谓『弓道』之射,却代表了领悟生命的手段。没有输赢,将自己忘记、将目标忘记。没有射箭的意志,也没有射中的意志。换言之,当到达完全离开自身,不是我射,而是『它』射的绝对空无时,才能够深刻领会弓道的精神。在这个境界里,弓道早已超越理论性的解释,而成为『非术之术』。他不是用体力来射箭的一门技术,而是依心灵来射箭的一条解脱之路,这是悟道见性的禅的境界。」原来,西方重竞技,凡事都求第一、命中、刺入的快感,与东方超脱世俗价值观的生命哲学截然不同。
《列子》一书里有则故事说,想成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纪昌上山求教于甘蝇,原本骄傲自满的纪昌随着甘绳在山上度过九个寒暑后学成下山,非但不曾再拿起弓箭,连个性也变得谦冲淡泊、不与人争,面对乡里群众要他表演射箭时,却只是淡然说出:「至动无动,至言无言,至射无射,是以不射。」郑路此次发表的「张弓无箭」系列新作便是挪用此一寓言,打造出并未配箭的人形强弓,不仅在造型上突破此前所见,在某种程度上也展露出郑路在生存哲学倾向于道家思想的事实。庄子从生活中体验了现实的变幻无常,提醒人们若要超越生死,唯有无所依赖、无所执着,方能跳脱一切知见,使心境澄清、真性浮现。就此意义出发,郑路的「张弓无箭」系列作品正是其回顾过往个人生存困境,如今心境已逐渐趋向道家无欲空灵的写照。
于是,从「读空」过渡到「张弓无箭」系列作品,外在形式之美感虽然不曾稍减,然则所追求的意趣已经不再是文字的形意与雕塑形象之间的对话与呼应,更多是回归到反思生命本质意义的精神层面探讨。在这里,弓所象征的已从单纯的一种武器,转化为不具任何特性的一个再单纯不过的物件;与强弓合为一体的不同姿态人形,似乎也代表着不同人生阶段的推展。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言:「人类是一条系在动物与超人的绳索──一条高悬于深渊的绳索;人类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类之所以可爱,正在于他是一个跨越的过程与完成。」
郑路,藉由艺术来印证并且阐扬其所服膺的生命哲学,以他的创作来超越自己;而当你我在光影的折射下咀嚼作品所蕴藏的意涵同时,相信也将不自觉地返照出自我内在精神之灵光,为我们的生命找到出口,也写下更为精彩的篇章。